第四十六章 十年恩怨恨难消，风扫庭门血昭昭（三）
午饭过后，众人心中颇是闷闷不乐，饶是戒嗔方丈与清心师太这等清修之人，也俱都神情肃然。众人各怀心事，与童庄主一一道离，便随庄上伙计出了迎客厅，转碧柳回廊，过了百花亭，方才到了后院，伙计连忙给众人安排住处。
众人住所，俱都离庄主夫人院落极近，或是只有一道院墙之隔，或是紧挨着一条窄道，或临一条石板长街遥相对望。苏梁暗道这童庄主果然小心谨慎，更懂得逢人便用。
如此，若庄内忽起异事，一来众人可快速赶到，能保夫人平安。二来众人相互之间，相隔不远，俱都有个照应。三来众人江湖阅历丰富，都是武功惊艳之才，童四海也正是要用众人的眼，提早看出那暗中人的动作，用众人的武功，提早将暗中人擒下。
而且先前夫人院落的明岗暗哨，俱都已经撤去。更可见童庄主良苦用心，如此这般，就不会因闲杂人等令诸位碍眼，更是任其在这玉泉湖庄，算是禁地的后院随意行走。
诸位都是心明眼亮的人，自然舍不下脸面什么都不去管，无形中也是将后院安危视为己任。
童四海此举虽说算计了苏梁等人，但却又突现极为信任之意，也就没有人心中会有丝毫不满。
下午，天虽依旧阴沉，乌云浓密，但还未下雨，就如此刻童四海的心情一般，一直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下，也不知还要这般沉下去多久。
月傅霜是个闲不住的人，哪怕房中有酒，还是二三十年的陈酿，依然没有拦住他的腿。他不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觉得这样会闷出病。月傅霜在房中坐了不久，便出了院门。因他与柳大总管是一道随伙计安排的住处，所以月傅霜自然知晓柳大总管在哪座院落。
他不是一个人走的，他还拿了一把刀，拎了一坛子酒。他好酒，更喜好与对的人一起痛饮。好在酒坛子是可以被拎走的，他可以拎到任何他喜欢的地方，然后再去喝。
月傅霜出门直奔柳大总管院落，他想要找柳大总管好好喝上一顿。
玉泉湖庄庄内，放眼望去，一望无际俱是沙沙碧柳。
月傅霜一边喝着陈年老酒，一边看着垂柳柔枝，一边与柳大总管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
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已是黄昏。
如果不是那天边滚滚乌云，玉泉湖庄在夕阳下一定很美，青山翠色，柳波玉湖，本就是极好的景色。
只不过现在只能看到天幕更加阴沉，早早化出一片暮色。
庄主夫人院落的门，常常是紧闭的。就在那暮色更沉之时，那道院门渐渐打开。一位衣着华美，穿金挂玉的时至中年的美妇，带着一群青春俏丽的女孩子们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们手中都提着几盏大红灯笼，少女天真烂漫，更何况她们并不知道庄内外都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去告诉她们。她们只知道要去挂灯笼，她们也喜欢这喜庆的红灯笼，所以她们的脸上还保留着单纯的快乐。哪怕天色再不美好，她们也还是一路蹦蹦跳跳，兴高采烈。
大红灯笼很多，暮色完全转浓之时，她们才将今天扎的所有大红灯笼挂完。点燃烛灯，山庄上下一片灯火通明。哪怕是庄前广道之上，也是延出二里红灯。
若是驻足在远山之上放眼望去，宛如隐世富宅，无夜的山庄。
苏梁在窗前坐着，望向路上忙忙碌碌的少女，庄上盏盏红灯怔怔出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突然心中感慨，低声吟道：“红灯暖，庆事兴，奈何却是为仇萤。江湖山雨夜，平添怨生，而今人犹在，悲歌苦，惊。”
他吟的词很俗，此中含义很俗，平仄押韵也很俗。但就是这俗气冲天的词，却最能引鸣他内心的感慨。
苏梁的感慨惆怅而又辛酸，既是因为自己，也是因为童四海。他忽然觉得，他与童四海都是一个可怜人，或许他更加可怜，童四海虽然错杀了人，虽然要心惊胆战的等待着，就像等死一样，等待着一个宛如深夜幽魂般的仇敌，但他确实又是最幸福的那个。
只因复仇者所需要背负的远比他要多得多。
林宛凝听着苏梁的低吟，好似也因此而颇多伤感，因为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似乎要比苏梁更加可怜，她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得而知。
明亮的玉泉湖庄中，她岂非才是这里那个最为不幸的人。
恐怕也只有她，才能真真切切的听出苏梁口中的哀音。
林宛凝低声道：“公子对童四海感到惋惜么？”
苏梁长叹一声，道：“他虽然是秋桐的朋友，但他并不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并且他看起来还是一个满腔侠义的人，如果这样的人死在小人前面，太可惜了！”
林宛凝诧声道：“公子这般惋惜他，难不成公子想要帮他？”
苏梁摇了摇头，垂目望着红灯，茫然道：“我不省得，我也不知道是该帮他，还是应该袖手旁观。我讨厌抉择，一旦做出抉择，就要去背负一些东西。而我大仇压身，已经背负的够多了！”
坐在帐边的秦红云忽然一笑，道：“那便顺其自然吧！没有人逼迫你，更何况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帮童四海，而是为了杀秋桐。暗中人行事颇为诡异，想必绝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杀了童四海，如果真是那个小女孩儿，这至少十年的仇恨，绝不是将人杀死就能了结的。”
秦红云望着一脸疑惑的苏梁，又道：“如果我有一个十年的仇人，我定不会急着令他早早死去，我一定要让他每日每夜都心惊胆战，只要他还活着，便要时时刻刻都备受煎熬。”秦红云的话像是在解释，解释她方才那句话的含义。
苏梁惊异的望着秦红云，默然良久，才缓缓恢复常态。
无法否认，秦红云说的的确是实话。她是秦家弃女，那日夜寺中的种种足以告诉苏梁，她秦红云并非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是有劣根的。
而那个小女孩儿呢？如果童四海猜测是真的，那么，哪怕当年再怎样天真烂漫，可爱喜人，十年的仇恨也足够她变成另一种人了吧！
苏梁越想越觉烦躁，苏梁决定趁着还未下雨，不如自己出去走走，就他一个人出去安安静静的走走。或许正如月傅霜那般，在房间里坐久了，会闷出病来。苏梁不由地想起了月傅霜，所以他又决定去找月傅霜聊一聊，或许还可以找一找柳大总管。
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帮助一个男人的不仅仅只有女人，或许还有男人。
此时暮色沉沉，明灯将山庄映的明亮，却更衬的山庄一片寂寥。今晚最好不要下雨，若是一场夜雨将满庄明灯打灭，淋湿，那是多么令人觉得惋惜。
苏梁从院落出来，便一直沿着街灯缓步慢行。虽然他不知道月傅霜与柳大总管的院落在哪里，但一定也是在庄主夫人的院落周围。
或许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到，苏梁的确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也不是很着急，一路上好似漫步散心一般走得极缓，直沿着庄主夫人院落的石筑墙壁周围，挨着盏盏红灯。刚刚又经过一处墙壁拐角，苏梁脚步不由得停住了，身体更是向身后微微闪了闪，像是在躲着什么。
他是下意识的向后闪了闪，他之所以向身后闪去，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他觉得有些奇怪的事，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而且他还不想被那个奇怪的人发现。
他眼见着在墙角另一侧的狭窄巷道上，一道人影从侧门进了庄主夫人的院子。
山庄的院落不似城镇的院落，本不该有侧门的，就算有，也应该极少会开。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又怎么偏偏被苏梁一个人看见。
苏梁再微微探出身子去瞧时，侧门已经紧闭，不再有任何人影，只有晚风，风摇着垂柳，柳摇着红灯，只有几盏红灯在窄道上飘动，映下几道红纱般的灯影。如果苏梁不是亲眼见到有道人影，他一定会相信这条窄道上，终年都不会有人踏足的。
那个人绝对不是童四海，若是童四海，他绝不会放着正门不走，而是走侧门。这条窄道上虽然还有零星几个灯笼，但巧的是并没有挂在侧门上。好似挂灯的人也觉得侧门终年不开，不会有人，所以只在窄道之上，随意挂了几盏。正因如此，苏梁那匆匆一瞥，根本未来得及看得清那人模样，虽未完全看清那个人是谁，但好在他看到了那个人光滑的头，那颗光滑的头上没有一丝头发。远处红灯上余光，还将那人头顶照的微微发亮。
童四海是绝不会突然剃成一个光头，玉泉湖庄只有两种人剃着光头。
和尚，亦或者是尼姑。
玉泉湖庄上，好似也只有一个和尚与一个尼姑，那就是戒嗔大师与清心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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