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如月

七月十一，清晨。

        旭日东升，晴空万里。

        盘踞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尽，万道金芒将冷了好几日的土地照的温暖。清晨夏风和煦，带着阵阵花果的清香，在玉泉山庄四处飘荡。

        晨风几乎将血腥味完全吹散，庄门前的血腥味消减不少，但血水入土三分，还会在不经意间嗅到一丝。

        庄上早已开始忙碌，天蒙蒙亮的时候，负责清理庄前广道的人便已开始劳作，此时也已接近尾声。厨房也是如此，早早的就准备好早饭，此时正在清理因忙碌而有些凌乱的锅碗瓢盆。

        早饭是不会送到院子里的，都在后院的一间大阁里。

        苏梁转醒之后，就带着二女直奔大阁，离大阁还有好远的时候，苏梁就看到了门口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月傅霜，此时正拎着一坛子酒，时不时的喝上几口。

        再好酒的人，也不会在清晨就不停的喝酒，除非他有不得不喝酒的理由，只是苏梁还不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

        另一个人是柳大总管，阳光下，他笔直的就像他手上的那杆枪，枪缨迎风飘舞，他的衣角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完全没有因昨晚的事受到一分影响。

        苏梁走到两人身旁的时候，开口问道：“二位怎么站在这里？”

        柳大总管道：“等你。”

        苏梁诧声道：“等我？”

        柳大总管转身走进大阁，道：“大阁里已经没人了，大家都已经用够早饭走了，只有你起的最晚，如果我与月刀卫也吃完先走，你这早饭岂不吃的无聊透顶。”

        苏梁轻轻一笑，道：“柳大总管，如果你哪天退隐江湖，可以去开一家酒店，而且这家酒店一定会名扬四海。”

        柳大总管道：“哦？为什么？”

        苏梁道：“因为你总是想得特别周到。”

        柳大总管也“哈哈”大笑，说道：“那我到时一定会开这么一家酒店，如果没有名扬四海，我就逼你把这家酒店盘下来，而且还要用十倍的价格。”

        玉泉湖庄的早饭，精致而又丰盛，杭州名厨做出的饭菜，哪怕是一碗稀粥也是大大的不同。就更不用说桌上的汤包，鲜面，馄饨。桌上的食物就算是十个人也是吃不完的，每个人只需要吃自己喜欢的便可。

        苏梁咂了咂嘴，道：“其实童庄主也可以开一家酒店，他也很周到。”

        月傅霜又喝了一大口酒，瞪着眼睛说道：“你今天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和昨夜里快被吓傻的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苏梁笑着说：“昨夜的事情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都已天光大亮，今日还有今日的事情。”

        月傅霜道：“你今日有什么事情？”

        苏梁略略想了一想，毫不隐瞒，道：“我准备去拜会梅夫人，梅夫人不也说过，希望我们经常去拜会她。”

        月傅霜哼了一声，继续大口大口的喝酒，不再理会苏梁。不过他很快就看到苏梁还在盯着自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月傅霜不由的喝道：“你看我作甚？”

        苏梁道：“我看月刀卫今天神色不太好。”

        月傅霜将酒坛子重重一放，大喝说道：“我好不好，关你屁事？”

        苏梁道：“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倘若真如柳大总管所言，凶手在我十人当中，月刀卫如此状态，可是既不能自保，也不能杀人。”

        月傅霜神情一滞，语气忽然缓了下来，道：“你是在关心我么？你很喜欢多嘴多舌，关心别人的死活么？”

        苏梁想了一想，一本正经的道：“只是偶尔。”

        月傅霜仰面大笑，将那坛酒向后一扔，“啪”的一声，酒坛碎裂，美酒流了满地，登时酒香四溢。月傅霜竟然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苏梁的肩膀，道：“多谢关心！”

        苏梁微微一怔，他完全不知道月傅霜什么意思，半点都不知道。谁知柳大总管竟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江湖上有人恨他，有人爱他，有人怒他，有人乐他。可偏偏就是没有人关心他，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候。”

        月傅霜抄起一碗混沌，吸溜吸溜的喝了起来，两三口就将一碗馄饨喝见了底，他忽然美滋滋的说道：“原来被人关心的滋味，还算是挺不错的。”

        苏梁脸色有点苍白，略有紧张的道：“哪怕被一个男人关心？”

        月傅霜摆了摆手，道：“是谁并不重要。”

        月傅霜说的云淡风轻，苏梁却感觉有些紧张。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说出关心的话，他甚至又看到月傅霜对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异常奇特，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笑容，因为苏梁没见过这种笑容。

        无论是对待亲人，对待相识的朋友，还是对待心仪的情人，都不是这种笑容。

        苏梁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尤其是想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着关心的话，他就更觉得恶心。苏梁忽然间就没有胃口，一点胃口都没有。

        苏梁道：“我已吃饱了。”

        月傅霜一愣，道：“你才刚开始吃。”

        苏梁道：“我向来吃的少。”

        不仅苏梁吃的少，秦红云与林宛凝吃的也很少，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她们想必这几天都没有什么胃口。苏梁起身便要带着二女从大阁出去，不过他刚刚起身又坐了下来。

        因为柳大总管说了几句话。

        柳大总管道：“如果你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找我，或者找月刀卫也可以。”

        苏梁吃惊的望着柳大总管，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如今玉泉山庄上人人自危，而柳大总管更像是在拉帮结伙。不过柳大总管后来的几句话却让苏梁明白了，也晓得他的意思。

        “如今庄上的局面，你不要觉得仅凭一人就可以安然无恙，没有人知道谁会死，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更没有人能先一步找到那个暗中人，提前遏制住局面，我们知道的太少。”

        “一个人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很多人聚在一起，才能活的更久。也只有活得更久，才能渐渐看到暗中人浮出水面。”

        “我与月傅霜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我来玉泉湖庄，是因为落日马场在江南的生意，也是听闻童庄主生辰将至我才过来，毕竟童四海在江南也算是有一号的。而月傅霜也是因为神刀门号令，在江南地区要处理门内事务，所以才出现在玉泉湖庄。本来我不想找你，但你的确武功不错，身份清白。我不想本可以年轻有为，甚至可以成为武林新锐中佼佼者的人就这么付出生命。”

        柳大总管的话诚恳之极，哪怕是他自己也觉得如此，而且他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对落日马场的主人都未说过。

        苏梁与二女在回去的路上时，苏梁一直在想柳大总管的话。他觉得很有道理，但又有些想不明白，他们完全有更好的选择，比如戒嗔方丈与清心师太，为什么先找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苏梁。

        林宛凝一直在看着苏梁，已经看了半路，她什么也不懂，她更什么也不知道，她晓得的甚至比苏梁还少，所以她除了关切的望着苏梁，她什么也做不了。

        秦红云也在望着苏梁，她无疑是三人中懂得最多的人，秦红云轻叹一声，悠悠说道：“你在奇怪他们对待你的态度。”

        苏梁点了点头。

        秦红云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的态度很奇特？既不是友情，也不是亲情，更不像是利用。”

        苏梁想了又想，又点了点头。

        秦红云道：“那是因为你无疑间戳到了月傅霜的软肋。”

        苏梁不明白，道：“什么软肋？”

        秦红云怅然道：“生于江湖，死于江湖。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所以江湖中人放肆的高歌，快意的杀人，喝着最美的酒，爱着最心仪的女人，就像是一群疯子，你晓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苏梁犹豫很久，方才说道：“因为他们放纵自己。”

        秦虹云摇了摇头，道：“因为他们寂寞。”

        苏梁不明白。

        秦红云又看着苏梁，道：“而你无意间的话，说中了月傅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生于江湖，永远在杀与被杀中生存，正如柳大总管所说，有人爱他，有人恨他，但从未有人关心他。对于一个寂寞的人来说，有一个肯关心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苏梁抬起头向远处望去，远处一片苍翠，万道金芒将青山绿水映的闪着熠熠光辉，也将他的脸映的散发着光亮，苏梁默然良久，忽然说道：“我似乎懂一点了！”

        又转过头看着秦红云，苏梁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就像是烈火一般炙热，他说道：“我似乎也懂一点你了，懂你为什么会留下来，而……”

        话未说尽，苏梁的唇上便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指挡住，秦红云望着苏梁道：“有些事情没必要说出来，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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