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午夜灯声（四）
黄昏是一天过得最快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满天红霞，不知不觉中夕阳西垂，落入天际，然后天色灰蒙，直到入夜。
晚饭的时候，童四海宣布了一件事，那就是明日七月十二日，他的生辰庆宴取消，没有人反对，哪怕是梅夫人都没有。没人会喜欢在一个涂满鲜血的日子里，庆贺自己一年一次的生辰。
童四海宣布这件事之后，前院的江湖豪杰们坐不住了，他们想走，虽然这几天的人头与鲜血让他们心惊胆寒，但不想等死的人其实更多，没有人喜欢等死，这是一件最煎熬的事情。
然后前院走了一大部分人，谁能拦得住。
月华皎洁，树影横斜在庄前广道的时候，走去的人又回来了。就挂在广道两侧的垂柳上，莹莹月华如披着一层美人肩上的薄纱，远远望，像极了荡漾在秋时月波里的累累硕果。
玉泉湖庄又多了三十多个人头。
山庄内外，又开始飘着一种奇特的异香。
血香。
“我曾经觉得血和酒是男人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个男人若是不见血，不喝酒，就不算是真正的男子汉。我现在却一点都不喜欢血，可庄子里偏偏到处都是血的味道。”
“我倒是有些陶醉，我酒喝的慢，血味飘得也慢。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很喜欢别人不喜欢的东西，甚至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知道！庄子外边的人不就沉醉挂人头不能自拔么！这种人我猜他们一定有一个并不美好的童年。”
“但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世上的成年，他们其实可以抛开童年的不如意，开始新的生活。但他们偏偏不这样做，偏偏活在自己仇恨的世界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不是刀，不是马，不是酒，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他们沉醉啊！”柳大总管一只手提起酒坛子，向一只还没有他手大的酒杯中倒酒，但他的手很稳，一滴酒都没溅出来，“和他们这样的人交流，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沉醉挂人头，他们沉醉血腥，你索性也沉醉起来，甚至陶醉。”
柳大总管慢慢地，十分怜惜的将杯中的酒饮尽，他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的嘴里似在回味，回味着嘴里的酒香，回味着夜里的血香，“好，美。”
他说的是酒香，说的是血香。
月傅霜酒喝得很快，他从不用杯喝酒。杯子喝酒的是女人，是小白脸，是青楼里最不要尊严的龟奴。月傅霜一手抄起石桌上的酒坛子，猛地灌了好几大口，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他的半张脸已经湿了。
湿了脸的不像是酒，像是涎水。
他喝得不像是酒，更像是马尿。
很快，他就开始呕吐，他整个胃里都是酸苦的，他也想将他的胃的吐出来。只因他的内心太无助了，他是月傅霜，神刀门的月傅霜。
他有刀，但是不知道砍向谁。他有马，但是还不知道能去哪里。
哪里都去不了，整个玉泉湖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可以有人进来，但不能有人出去。
就像是公子哥豢养在笼里的金丝雀。
但他明明不是金丝雀，他是人。
柳大总管还在慢慢的喝酒，没有看月傅霜一眼，“你吐够了么？吐够了就来喝酒，虽然我并不常常喝酒，但我知道，只要能吐就还能喝。”
月傅霜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他慢慢的直起身，瞪着柳大总管，“你很喜欢等死么？”
皓月当空，山林如银海，这是一个不应该死人的月夜。
“不喜欢。”
山风阵阵，尚含着夕阳留下的温情，但也被这血香冲淡。
“那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月傅霜气喘如牛，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公牛，整张脸更红了，就像是树枝上挂的那盏红灯笼，“就他娘的这么等下去？”
柳大总管点了点头，“就他娘的这么等下去，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等才是最好的方式，而且还要清醒的等，你已经不清醒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等死。我决定今夜在你的院子里住，我可不想你因为酒喝多了，拿不起你的刀。”
月傅霜霍然站起身，一双大眼死死的盯着月傅霜，他神情激动，他的精神与状态就在暴怒的边缘，“你到底等什么？”
柳大总管平静的道：“我在等对手出现在面前，你只有等，他才会出现在你面前。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可能犯下错误，但等，是不会犯错误的。”
月傅霜更加愤怒，“你他娘的当他们是傻……”
月傅霜的话没有说完，他的人就倒下了，软软的如一滩被雨水冲刷的泥塑，缓缓倒下，再也没有说话。柳大总管这一拳打的十分结实，无论谁小腹挨了重重一拳都说不出话，更何况一个喝醉了的人。
月傅霜谁的很快，很沉，但他的脸上还挂着凄苦的表情，好像他的梦里，他真变成了一只金丝雀。
苏梁也喝了不少酒，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飘。因为他没有任何留下来的意义，但又不能去走。一个未知的敌人，永远要比一个真正的高手可怕，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梁嘱咐了很多次之后，才别了二女，从院子里出来。
死静的远山，死静的寒夜，死静的玉泉湖庄。
灯街上没有人，现在应该已是二更天了，但是没有更夫的踪影。
再糊涂的人也知道，山庄的夜晚是会死人的。
所以，整个山庄的街上只有苏梁一个人，红纱般的灯光，将苏梁孤零零的身影，拉的老长。
苏梁又走到了梅夫人的院子前，院门紧闭，门前两盏大红灯笼一摇一摇，灯勾上滋啦滋啦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灯街上，刺耳而又心悸，就像是黑暗中的妖魔，在摸着自己锋利的牙齿。
灯上的红影一会儿晃在朱红的门上，一会儿晃在院门前的小石狮子上。
苏梁现在离侧街很近很近，如果庄上真的不会出现秋桐，秋桐真的死了，唯一能令他动心的，也只有这条窄道上出现的人影了吧！
清心师太已经死了。
会是戒嗔方丈么？
苏梁想要看看。
窄道上十分阴暗，山庄灯笼被浇灭之后，这条道上挂的灯笼又少了一盏，只有离两侧街口不远，各挂了一盏。再向深处看，已是一片漆黑静谧。
在如今的山庄里，那黑暗中，总像是匍匐着一只凶兽，而那两盏灯笼就是它的眼睛，招引着心中好奇的人。
苏梁走进去时，下意识的步伐很快，当他觉得走的的确很快时，竟已经走到了侧门门口。
借着月色，他看到了这是一扇用了很久的门，朱红色的漆已经发黑，已经脱落。门上的门环，也染上了铜绿的锈迹。
然后苏梁一低头，看到了两枚脚印，这脚印好像是新印上去的。
就在他看到这脚印的时候，三道奇异的风声响起，不是山庄上吹拂的风，虽然细微，但苏梁阵阵切切的听到耳中。
像是三件暗器同时被人打出来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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