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进到九月中旬，上海的闷热开始逐步消退了，早起时也能觉到丝丝凉意。9月20日是星期天，范文珺、范亦涵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到露台上站桩、念口诀，练完后下到一楼吃早饭，范太太正坐在餐桌前看报，范家的习惯是范太太每天都会看《申报》，而范子骞白天很忙，一般会在晚上翻翻英文的《密勒氏评论报》。他俩一下楼，就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同，范太太拿着手中的《申报》，正在发愣，举到手边的一碗茶也忘了喝，仿佛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片刻之后，她像恍然大悟似地，把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嘴里叫着“子骞，子骞”，手里拿着报纸就往楼上去了，姐弟俩在客厅里面面相觑，这太不寻常了，范子骞每周到星期天才有空休息一下，还时不常因为病人有紧急情况需要去医院，所以星期天早上范太太从来不会去叫醒范子骞，让他尽量多睡一会儿。“发生什么事了？”姐弟俩担心地想着，连姚妈都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几分钟，匆匆忙忙套上长裤和短袖汗衫的范子骞蹬蹬从楼上走下来，手中拿着那份报纸，范太太紧随其后。范子骞边走边看着手中报纸，走到餐桌前坐下，把报纸放下，撩起汗衫的一角把眼镜擦了擦后，又接着把报纸看了一遍，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更真切些。扔下报纸，他一只拳头在桌面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次日本人真是明目张胆地动手了！”。很少看到爸爸这么激动，姐弟俩很惊讶，范文珺从爸爸的肩后望过去，只见报纸的头版头条印着黑黑的几个醒目大字“日军攻占奉天！”。
这便是历史上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关东军在奉天（即日后所称的沈阳）北边的柳条湖附近引爆小型炸弹，炸毁了一小段日本人所经营的南满铁路的铁轨，并栽赃给中**队，籍此借口，关东军向驻扎奉天的奉系军队发动进攻，奉系统帅张学良不愿意和日本军队正面冲突，下令军队不作抵抗，日本关东军在9月19日攻占奉天。因为事发突然，各大报馆消息滞后，上海的报纸在9月20日才得以刊出这一爆炸性新闻。随后几天，日本关东军继续加大攻势，短短五日之内，辽宁、吉林两省全部失守。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遭到全国人民的强烈抨击，在历史上也留下了不光彩的污点。但凭心而论，张学良作为东北的无冕之王，岂肯甘心将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只因当时中国和日本实力悬殊，正面交锋，中**队必无胜数。作为军阀，军队是其立命之本，张学良当然不肯在完全没有胜数的情况下，白白牺牲自己的军队，而是指望以和平、忍让的低姿态，让国联出面调停，逼日本撤军。岂料他打错了算盘，首先，国联不过是一个空头机构，威慑力极其微弱，其次，英美各国需要日本在东北三省牵制苏联，并不愿意得罪日本，而且此前民国政府提出的废除不平等条约、取消治外法权等主张，无疑威胁到西方列强在华利益，这些列强在内心深处未免没有借日本人之手教训教训中国人的想法，所以，所谓的国联，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诚心替中国主持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知道国联指望不上，但中国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国力衰退，跟各列强交手，每战皆输，不堪一击，处于劣势的弱者，除了幻想，还能指望什么呢？
奉天事变一经见报，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海各界群情激愤，反日情绪高昂，时不时有学生罢课游行、工人罢工要求抗日的报道见诸报端。但任何历史事件，无论在后世者的眼中是何等惊涛骇浪，对当时的普通人来说，除非亲历其事，否则，再重大，也只是报上的一则消息或坊间的谈资，震惊、激愤之后，日常生活依旧按自己的步伐在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只要天没有塌下来，每个人更关心的还是菜场小菜的价格、能否及时搭上拥挤的电车上班。仁风里的生活也依然照旧，白天巷子里照例静悄悄的，偶尔有两、三个买菜回家的女佣或主妇在巷子里碰上了，在巷口梧桐树的阴影下停住脚步，絮絮叨叨地讲讲各家的闲话，黄昏时分是巷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上班的大人、上学的孩子都回家了，总有成群的小孩在巷子里跑前跑后、呼啸而过，交映着各家屋子里飘出的油烟的味道，这一派安静平常的味道，让所有有关战争、危机的新闻显得那么遥远而不可思议。
范家的生活也依然照旧，大人们照旧并不愿意在饭桌上谈论国事。这天晚饭时，范子骞在家，范文珺在饭桌上跟范子骞说：“爸爸，今天在学校听说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几个学生倡议大家也罢课上街游行去，要求抗日，被校长给弹压回去了，说大家年纪还小，好好念书才是正事，再有人捣乱，就开除。”，妈妈看了范文珺一眼，似乎想制止她讲下去，爸爸对妈妈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向范文珺问：“嗯，那你怎么看？”，“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挺喜欢校长的。可是，日本人把我们的国土给占领了，总不能不抵抗吧？”，“抵抗当然是要抵抗的。中国和日本实力悬殊，国力衰弱，内战四起，没有人敢轻言开战，指望着靠忍辱退让，让国联出面支持公道。等到退无可退处，面临亡国之境，我相信中国人必会奋起反击的。不过，我同意校长的做法，你们小孩子应当好好念书，打仗的事让大人操心吧。我们每个人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如说，爸爸就应当治病救人，我不会放下病人不管，上街去游行。”爸爸这么说，范文珺虽然并不能被说服，但也无法辩驳，只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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