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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天晚饭后,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恰巧闲来无事,袁正伦在书房里挥毫临帖,春来在一旁研墨,忽然在前面药堂值守的小伙计过来报信:“师父,前面有客人要见您。我问他是否有急病需要问诊,如果不是的话,请明天白天再来。他说有别的事情求见,不肯走。”,听见此言,袁正伦抬起了头,正待说话,忽然脸色大变,小伙计循着袁正伦的目光回过头,只见门外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浅灰长衫的挺拔身影,小伙计有点急了:“这位客人,请您在外面等着,您怎么自己就进来了?”,袁正伦冲小伙计一挥手:“算了,让他进来,你出去吧。”,袁正伦脸色略微发白,拿着毛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过了好几秒,才把毛笔稳稳地搁在笔架上。春来看见来者也神色大变,脱口喊了一声:“阿秋哥!”。

        来人正是顾觅秋。他嘴角微微含着笑,冲袁正伦鞠了一个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袁正伦冷冷地问:“顾老板,您到安顺堂有何贵干?”,对袁正伦的冷漠,顾觅秋不以为意,嘴角仍隐隐带着一丝笑意,清高俊美的顾觅秋,这么一笑,到有几分淘气大男孩的味道:”师父怎知道登台演出的人一定是我?今天来是问师父的一个徒弟的事。”,他冲在一旁吃惊地瞪着眼睛的春来笑了笑:“别担心,不是说你。”,袁正伦冲春来一挥手:“你先出去吧。”,春来听话地走了,顺手把门带上了。“师父,我就有话直说,不耽误您的时间,谭延筠的公子是在跟您习武吧?我看他身手不一般。”,袁正伦很吃惊:“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过手了?”,“没有,他并没有在外面露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他在偷偷试探一个日本人的武功,看他的身手,像是咱们的套路。”,“什么是咱们的套路?顾老板,我跟你可不是一路的,别忘了这一点。”,“好吧,师父,在您面前,我也不敢计较,既然是师父的高徒,我想让师父想办法阻止他,那个日本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一个小孩子不要牵扯进去,趁现在还早,及早抽身,否则凶多吉少,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可惜了。具体原因我没法告诉师父,但请师父一定想办法婉转地劝阻他。师父智慧慈悲,一定会有办法的。”,“顾老板,你何时有了这等的慈悲心肠,怜惜一个初次谋面的小师弟的性命?当初那条幼小无辜的生命,你若有此等仁心,又何至于此?”。听到袁正伦这番话,顾觅秋挂在嘴角的隐隐淘气的笑容立马消失了,白皙俊美的脸上像起了一层寒霜,眼睛里满是莫名的愤怒和哀伤,他一言未发,转身往外走去。“顾老板,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师父,你也不是我的徒弟。”,袁正伦在他身后补上了这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一直是你武功最高强的徒弟,没人能够超过。”,顾觅秋没有回头,边走边撂下了这句话。

        雨还没有完全停,仍时有时无地下着,顾觅秋把油纸伞拿在手中,没有撑开,这条巷子,他曾经那么熟悉,他还记得以前他最喜欢下雨时的同福里,站在洋房顶楼的窗户俯瞰巷子,雨水让喧嚣吵闹的巷子安静下来,仿佛披上了一层纱帘,无端地有了水墨画一样的诗意。他想起了最初是牵着一双温暖的手来到这里的,他嫌旁边那温柔的脚步太慢,屡屡想甩掉牵着他的那双手。如今,那个温柔的人儿,他的母亲,早已化为松下尘土,而那个他曾经视为父亲一样的人物,也已形同路人,不,比路人还糟糕。袁正伦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像一把刀插在心上。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一个苹果坏掉了,最初的小霉点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会怜惜一个初次谋面的小师弟的性命?他想起了自己纯洁平静如水莲花又热情似火的少年时光。那时他的名字还是林秋生,天真热情的岁月,生活的画卷慢慢在眼前打开,虽然丑恶、残忍、贫困、压榨和扭曲渐渐浮现,但青春的热血让自己深信掌握着改变世界的真理和力量,只要像外科医生使用手术刀那样优美而准确地使用暴力,切掉生活中的一切毒瘤,最后呈现的仍将是美丽动人的天堂般的风景。刚上大学的他参加了欢迎北伐军的宣传队,盼望着国民革命军打到上海,赶走所有的帝国主义势力,把上海变为中国人当家做主的上海。他遇到了江华,江华比他大几岁,在浙江念过师范学校,后来辍学组织勤工俭学团去了苏联,曾经在海参崴呆过一段时间,组织当地华工的工会活动。北伐期间江华回到上海,在上海组织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江华念过书,但和普通文质彬彬的学生不一样,他在底层摸爬滚打,有着青年学生所不具有的直率、质朴、粗糙和坚定,在工人阶层中很有威望和凝聚力。江华身材短小结实,而且自小习武,身手不凡。

        林秋生像磁石一样被江华吸引住了,江华也对这个俊美文雅而又身怀武艺的年轻学生另眼相看,他成了江华忠实的追随者和崇拜者。上海很多工会成员都是青帮人员,江华也不例外地是青帮会员,林秋生也跟着入了青帮,这大概是他让袁师父失望的开始吧。生活在他看来是热情而火热的玫瑰色,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愁云惨淡。林家在苏州吴江有一家绸厂,同时在上海闸北有一家小小的店面批发、零售绸缎。工人罢工本来只是外资纱厂,但渐渐地民营纱厂、绸厂也开始闹工潮。林家的绸厂和店铺工人都同时罢了工,要求把工资增加两倍,林秋生企图说服他父亲给工人涨工资。他的父亲,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用绝望而温顺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甚至忘了生气,他第一次仔仔细细把家里生意的成本支出讲给儿子听,告诉他一直以来不愿意告诉儿子的事实,在日资纱厂、英资纱厂的挤压下,林家的生意早已是奄奄一息,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而已,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让从父辈传下来的生意在自己手里断送掉,早已关门了事,干别的营生了。家里甚至连他母亲看病的钱已经快拿不出来了,袁师父最近几次看病都是分文未取,去闸北的西医诊所打针,大夫也只是收了药费,免了诊金。父亲本来想让林秋生退了学,回家帮忙,既省了学费也省点人工费,但他母亲坚决不肯,说怎么也要把秋生供出来,有一个好前途,不要埋没在这片绸缎店里。

        林秋生知道工人们自然不会相信父亲的话,但他了解父亲,他没有对自己说谎。他也清楚那些拒绝向工会妥协的工厂主的下场。第一次,生活的丑陋犄角插进了他自己的血肉里,令他有了切肤之痛。那些曾让他激动而沸腾的美好的真理,不再是虚无的口号,他真切地体会到了那些美好真理可能带来的血淋淋的痛苦。他能勇往直前,背弃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吗?他找到了江华,江华很忙,差点没有时间听他把话讲完,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他粗糙厚实的手拍拍他的后背,热忱地劝他鼓起勇气,脱胎换骨,和自己的剥削家庭脱离关系。仿佛砰地一声,他听见连接他和江华的那根弦断了,江华对他的魔力消失了,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江华。

        如果事情仅此而已,那就好了,可惜不是。还有佳莹,那个勇敢而率真的女孩。青春迷乱岁月,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女孩子碾压着,敏感而容易受伤害。佳莹是林秋生的同学,聪明活泼,惊人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佳莹也和林秋生一道跟袁师父习武,朝夕相处,情同手足。有这么一类女孩子,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自己幸运地拥有了美貌,便不再把美貌当成一个值得重视的特质,反而因为自己从小体会到美貌所带来的眷顾与特权,对于其他的美貌的人有点隐隐地看不上,认为他们被宠坏了。佳莹就是这样的,所以,她虽然和林秋生是志趣一致的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但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恋人来考虑。林秋生何等聪明细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这点心事只好埋在自己心里。佳莹通过林秋生认识了江华,她也一样被江华吸引住了,很快地她和江华成了一对恋人,因为早已知道佳莹心不在己,林秋生默默咽下这份痛苦,接受了现实。偶然机会,林秋生发现江华其实在老家早已娶妻生子。这个发现让他震惊而愤怒,他可以接受佳莹爱江华而不爱自己,但他不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孩被欺骗玩弄,当他把这一消息告诉佳莹时,更加吃惊地发现佳莹竟然已经知道实情。而且,因为听到林秋生说出这个多少令人有点尴尬的秘密,佳莹一时面子有点下不来,恼怒之下,故意用鄙夷的口气对林秋生说:“这是他的家庭强加给他的包办婚姻,根本就是有名无实,不应当承认这样的婚姻。江华已经向我坦白过了,我不在乎这些封建规矩。你不用大惊小怪地跑来告密。”,林秋生脸色煞白,瞪了一眼佳莹,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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