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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彧正盘腿坐在雪海的瀑涧下看一张破弓。

        她的额角已经用葛頍包扎过,但仍然渗出斑斑血迹,令嫘祖心中愧疚更深。彧低垂着眼睑,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悲伤,眉宇下的眼皮上还有未被擦净的暗红。

        自继任高阶祭司以来,她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我还需要他们的支持。”

        嫘祖慢慢走过去,在彧身边坐下。她既无法坦然的向她道歉,却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只能如此折中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我知道。”

        彧眼皮也没抬,单手翻转手中的弓,随意地拉了拉将断未断的残弦。

        “大宴之后,我召见了能免和檀宫。古潞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嗯。”

        “你现在很危险,大氏想要排除异己,你首当其冲。”

        彧笑了笑,起了点儿兴趣:“怎么,他们是准备好了绞死我的绳子,还是磨好了将我斩首的刀?”

        “……那自然不至于。”嫘祖斜着看了她一眼。

        清澈的山水冲刷着光滑的石壁,自上坠下,水声如雷鸣轰响,几乎将两人的声音遮盖过去。

        “这两年来,你为西陵的奉献我看在眼中,而你的提议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之所以驳回,并不是我不愿意做,而是眼下的条件还无法实现。”嫘祖道,“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为长者折枝,实不能为。怀彧,你看得太远,要得太多,而你又太强,所以才有这份底气相信自己能做到,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功业,你明白吗?”

        她接着道:

        “西陵能有今天的局面,大氏功不可没,将来要走得更远,也不能忽视他们的力量。我知道以你与巫炤之能,翻手之间便能平定动荡,可新生永远比毁灭更难。檀宫与我说了,你在古潞时并不抗拒任用贵族,这就足以证明你其实也明白这一点。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是什么驱使你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燃烧自己?”

        彧起初没有应答,过了半晌,她忽然问:“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在西陵看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还没等嫘祖应答,彧自顾又道:“我看见了许多事情,许多……你和巫炤不会在意的事情。生命,像逃不脱的谜。人在天地间疲于奔命,冥冥之中,驱使他们活着的就只剩下欲望和本能。没有人有能力改变,因为光是忧虑活着都已足够令他们碌碌一生。而我……也只能如此远远地看着。”

        而在西陵之外,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如泥沙入海,多不胜数,而无人问津。这天地间有不可计数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不过只是无休止的劳作与追赶。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四季更替,轮回一转。他们的生命就如此在麻木中消磨殆尽。

        怜悯或许没有意义,他们甚至都不会怜悯自己。

        “……那其实并不是你的过错。”

        “我也从来没有认为那是我的过错。或许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

        只是她来得太早,在一个太古老的世界。她相信那梦想是可以实现的。只是现实与梦幻之间始终隔着一座血污翻滚的无边海,唯有泅过这滔天血污,才能登上彼岸。只是眼下看来,如今连实现这血海也难如登天。

        彧又拨了拨弓弦,“啪”,断弦弹在她手心里,不轻不重地留下一道红印。

        嫘祖看着她:“只是?”

        “没什么。自己的想法行不通,我早已知道了。”她道,“但是,至少将内外城分治的律令取消吧,让那些庶人过的好些。”

        嫘祖看了她许久,终于道:“好。”

        嫘祖离去后,彧又给虚黎和纠纶叫了过去。纠纶本不赞成她,但得知她应颂绍的那句后,连连大笑着拍手称快,结果倒给虚黎一并训了。

        彧到底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孩子。无论虚黎如何苦口婆心,她都风轻云淡应是,反倒令两个老人都没了脾气。想到她如今已被革去高阶祭司之位,如何也不能再掀起波浪,虚黎便罚她在堂中禁足三月,不再多言。

        禁足便禁足,彧干脆到文库去搬了半屋的书,就着屋里存着的干粮,一连三日都没踏出房门。巫炤放下手中的文件过来时,她正躺在席上假寐,屈起的右手臂枕在脑后,伸直的左手则在席沿边垂着,遍布伤痕的手掌心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一朵盛开的半魂莲凄凉地与摊开的竹简散落在她手边。

        屋子里很洁净,陈设简单,并不比那个空旷的山洞更富有人气。无门的石匮里叠着四五件粗朴的葛衣,折角衣领皆已发白。被革去职位后,没有身份能再穿的高阶祭司服被揉成一团,随意地塞在空处。

        他走过去,俯身将摊开的竹简拾起卷好,放在堆满典籍的架上,又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鬼师大人也要来训斥我?”她仍然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睁开。

        “你三日没出屋子了。”

        彧不明意味地发出一声“哈”的短促笑声。

        “出去等着被人羞辱吗。”

        一朝跌落,有人对她视垂拱右祭为儿戏的态度又埋怨又惋惜,有人对她公然羞辱颂绍的举动既敬仰又佩服,自然也有人对她跌落云端的现状幸灾乐祸,恨不能冷嘲热讽。她的确不在乎身外名,但也不喜欢被人如此关注。

        “那些闲言碎语,我会处置。”巫炤道。

        “没关系,横竖都已经不是右祭了,任他们说吧。”

        “若你不那么莽撞,也不会如此。”

        “知道我莽撞,就吸取教训。要是我再执掌权力,照旧还会来这一出的。”

        “……你非要这样吗。”

        “就这样。”

        彧慢慢睁开眼睛。虽然没有困意,但微眯的双眼仍然带着些惺忪。伸直的手臂动了一动,三根指节拈住半魂莲的根茎来回挲摩,旋转的花瓣颤动着抖出水珠,飞溅到他脚背上。

        为了防止更多的水珠溅到自己身上,巫炤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将那朵可怜的半魂莲给拿开了。

        花梗脱手,彧转过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巫纹斑驳,殷红中伤痕凹凸不平,犹沾着残破湿润的花屑和未散的梦境的力量。

        食指和拇指相触揉捻,很快将暗绛色的绘料磨褪,露出皮肤原本的颜色。

        “无数人都想摆脱自己的处境,我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我做得更有效率。”

        “这算什么效率?”他微不可见地一哂,“将左祭之位垂拱他人,任流言蜚语漫天散布,现在躺在这儿发呆?”

        “不然呢。”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这个结果。

        “……你不想再实现那些愿望了?”

        “我想,你和嫘祖就会支持我?”彧很敷衍地笑了一下,“哪怕是你我,都有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只不过你从来不会为之所困,我倒还挺羡慕你。”

        她又转过头去,暗红的眼睛倒映出天花板上的梁柱和内凹的图腾刻纹。

        “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是你做的最好。”不带感情地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冷淡无波,“又得体,又稳重,又知进退,我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赶上你了。”

        巫炤清楚彧何等自负,也清楚她这句话只不过是揶揄调侃,但仍然道:“你太看轻自己。”

        过了半晌都没回音,他转头看她,发觉彧正盯着上方的虚无出神,眉宇间萦绕着隐约的疲惫与厌倦。

        “巫炤。”

        “嗯。”

        “我……始终没法忘记那个人,他死前想要看到那样的世界,我就为他尝试去做。我不知道想要改变这些是对还是错、将来又到底能不能有改变的一天。只是,这样的想法,难道注定是不容于世的吗?”

        “不,只不过你选择了最激进、最迫切的方式去实现它,而你也很清楚自己必然会失败。”巫炤道,“再等两年吧,等嫘祖与我有了足够的威望。若你那时还想那么做,我不会反对。”

        他说得很坦然。在他心中,这不过是为朋友而理所应当的付出而已。

        “我……”彧欲言又止,最终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跃出万丈是非风波海,又想浮沉自主步步登天,世上哪来那么多两全其美?”

        无论是钦羡又或攻讦,她隐隐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两个人就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保持微妙的平衡。她可以将一些独处的时间让渡给他,但绝不想和他走得太近,这样无论对谁都可能造成伤害。

        她忽然问:“外面雪很大吗?”

        “不大。”

        “走,去打架吧。”

        自她去向古潞后,两个人足有一年没比试了。彧的灵力略逊色于他,又善用长刀,因此更倾向与贴身战斗。而他更喜欢以笛声驱动骨片攻击,以保持距离。

        两人都没有留手,打得酣畅淋漓。她近身突破屏障挥刀斩下那一瞬间,他本想吹动骨笛抵御攻击,却忽然看见她眼角滑出的泪痕。他一怔,猝然停下凝结灵力的动作,她没意识到他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停手,当即也生生收手。即便如此,她仍然将不设防的他击倒在地,长刀深深地扎进他耳边的土壤中。

        “当断不断,贻误先机。”她自上而下俯瞰着他的脸,长眉紧紧皱起,“你在做什么?”

        “你——”

        言语戛然而止。一滴,两滴,温热粘稠的血滴在他脸颊上,被一滴清泪溅开。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赤红双目中倒映的不止是她眼下的泪痕,还有被血染到红透的手臂。

        彧拔起手中刀,随便用指腹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发觉擦不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便放弃了。

        那眼泪不是为伤悲落下的。

        “……是在古潞留下的伤?”巫炤沉声问。

        “嗯,没注意,又崩开了。”彧道,“我去重新包扎一下。”

        彧站起来,随意地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迹,无意中将指腹上的绘料与血渍印在眼下,划出一道殷痕。

        她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有暗红的眼睛里还蕴着残存的战意,乍然看来冷酷而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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