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选择
惊雷劈穿夜雾。
杜曼只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还攥住衬衫的那一只手，发抖。于是，她更用力地抓住那一小片布料，试图平息这可怜又胆怯的泄露——
先生不喜欢胆小的姑娘。
杜曼只知道。
已经很努力在改变了。
尝试不怕黑暗，尝试融入同学，尝试紧张时不再结巴，尝试在子弹打来时不再发抖，尝试在看见死人时不再尖叫……
可明明，她已经这么努力了。先生为什么还是不要她？
“不要，我不要……”
杜曼只大哭起来。
倔强坚强的小孩模样，一瞬间，就被委屈的洪水冲垮。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能坚强成什么样？
遭到遗弃的兔子，从沙发用力扑进周纪淮的怀里。使出全身的劲，攥住那一方硬挺的衬衫领，拉扯，往曾经温暖的颈窝贴靠。
周纪淮下意识用胳膊托了她一下。
难过的潮湿，顺理成章地渗进他的动脉，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轻易动摇他刚做下的决定。
“先、先生，不要不要我……小只以后，一定乖乖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真的对不起——小只知道错了，别、别不要我……”
怀里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
杜曼只紧紧地抱住周纪淮的脖子，苍白的小脸贴在侧面。不住的泪水，就顺着皮肉相接的那一条缝，淌下，咸涩地蜿蜒进周纪淮的后颈、脊骨，在腰窝消失。
周纪淮一时缄默。
左手臂别扭又僵硬地托着小姑娘的膝窝，驻足原地。头略低，眉骨拓下阴翳，让杜曼只无从分辨他眼里的情绪，心里更慌——从前，她掉一点眼泪，先生就会来哄她。今天怎么还这样冷冰冰的？
“先生，你说话呀……”
杜曼只吸了吸鼻子。偏头，学小猫，用柔软的嘴唇，讨好意味地，轻轻蹭他锋锐的下颌。
周纪淮把头偏开了。
失望的情绪还没有上涌，杜曼只后颈肉被捏住，向后拉。顷刻，疼得她呜咽一声，手上抱人的力道也小下去，被一把提出周纪淮的怀抱。
“呜呜……”
杜曼只抱着脖子，蜷在沙发的角落。
眼泪簌簌，把米色的布套打湿，洇出一小片伤心枯萎的灰。
直到那阵痛消褪，杜曼只的哭声减小。沙发边，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才重新动作，折身朝后走。杜曼只急忙抬头，这时，视野里已经没有了人。只听见，走廊尽头一道不轻不重的阖门声，彻底掩消周纪淮的行迹。
“……咳，小只啊。”
蒋方行在玄关口听了半天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叫嚷，心里是同情，但也不得不认同周纪淮的做法——一个不可控的小孩，差一点打乱他们两次计划。刚才，如果不是按成人心脏的位置开枪，那枚子弹，射穿的就是杜曼只的额头。
与死神两次擦肩。
周纪淮原来，还想要她平安无忧长大，被柯萝生嗤笑妄想，还不咸不淡驳斥几句。现在，竟还有了应证——也是。毕竟，跟在他们这种人身边，哪里有真正的平安？
既然要杜曼只平安，就不该牵扯。
蒋方行对着窗口，抽了两支烟。看他们消停，才重新转悠进来。
“收拾东西去吧，哥哥等下送你回——”
“我不回去！”
杜曼只哭嚷着，抱紧沙发上的抱枕，往角落里缩了缩。
一副耍赖的小孩模样。
蒋方行应付不来。
“周纪淮已经承诺，会供你上到大学了。你还要怎么样？”
她还要怎么样？
她要和先生在一起，只要和先生在一起。
为什么讲得，好像她只是因为无人抚养与金钱的困境，才这样苦苦哀求，留在先生身边的？
杜曼只不喜欢蒋方行这一句质问的语气。
红肿的兔子眼，凶巴巴地瞪他。这时候，对别人倒很有气势。
蒋方行对付不来小女孩，也没有周纪淮那份闲心。朝她耸了耸肩，不再管——看样子，今晚她是不会走了。于是，打算把这个头疼的难题扔回给周纪淮。想到刚才，他少见的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由扯起唇角——活该，自找麻烦。轻快地吹一声口哨，也重新回到了书房。
只剩下杜曼只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里。
现在要怎么办？
杜曼只茫然地盯着面前那一扇百寸的液晶屏幕，与里面孤独的小孩对视，发呆。
现在该怎么办？
杜曼只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在束手无策的焦虑里，困意拉扯眼皮。
不……
她还想等先生工作结束，再说几句话，再挣扎几下。
可疲倦如黑泥烂沼，把清醒一点点下陷。
杜曼只在视野里，逐渐收窄的天花板下，绝望又无助地想——
再睁眼，应该已经回到公寓了吧。
没有先生的公寓。
没有先生的生活。
没有……一切。
-
杜曼只翻了一个身。
大概，是睡在沙发边缘，要滚下去。一瞬间的失重，迟半拍叫醒她。
“……！”
惊呼还未脱口，凭空一只手，把她往后揽了一下。
轻缓，温柔。
熟悉的香根草气味，久违地，与沉稳的心跳声一起，重新包裹杜曼只。
……是在做梦吗？
杜曼只甚至不舍得揉眼。
就着这半梦半醒的朦胧昏沉，眯起眼睛，去看眼前的海市蜃楼。
周纪淮那一张清隽不似凡人的脸，此时此刻，清晰地出现在目光之中。
眉眼略显倦怠。正垂眸，不算经心地翻看一本很厚的外语书籍。单一只手翻阅，纸页窸哗作响。很快，到底，他也发觉杜曼只已经醒来，便把书彻底合上。
“醒了？”
杜曼只原本盯他出神，被一句话叫回魂。
“……嗯。”
杜曼只下意识朝周纪淮的臂弯里缩了缩。鼻尖碰上胸膛，体温清晰触及。
不是梦——
先生原谅她了吗？
杜曼只立刻欣喜地仰头确认。
“先生……”
“既然醒了，就回去吧。”
周纪淮摸了摸她的脑袋。明明这样温柔，讲出来的话，又是那样残忍。
“东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什、什么？”
杜曼只一急，直起身。还赖存的睡意，顷刻荡然无存。
“您还是不要我吗？”
“没有不要你，只是你不适合在我身边。”
周纪淮讲话时，依旧是垂眸。眼睛，在半盏如豆暖光里，温柔流金。
“今天晚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不起。”
好和煦的态度，好温柔的话。
但杜曼只却惶恐起来。
她不要这样……
不要。
这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先生，”杜曼只攥紧了手里的衬衫，声音孱弱，“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适合吗？如、如果是因为今天偷跑过来的行为……我向您保证，以后不会了。我发誓。”
小姑娘苍白的一张小脸，无措地趴在周纪淮的眼前。离得很近，甚至能看清，几小时前哭过的泪痕。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周纪淮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
“刚才，你贸然地闯进来，蒋方行以为是同伙——就差一点，你就要死了。”
杜曼只抢先：“我不怕死，先生。”
“胡话。”周纪淮眉间少见一些愠色，“杜曼只，在你眼里，自己的生命就这么贱？”
见他生气，杜曼只也有些怯。
“不、不是的！当初是您救了我，我的命不就是您的了吗？所以……”
她着急忙慌地解释，却见周纪淮的眉心愈蹙愈深。
“杜曼只，如果我要找一个人，替我毫无意义地去死，那我不会救你。”
“那您是为什么救我呢？”
被直呼全名两次，杜曼只伤心地低下头——先生跟她一点也不亲近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非要问个到底。
“您说要做我的父亲，也告诉过我会有危险——我都同意了。我明明已经愿意承担和您在一起的后果，可现在您却反悔，忽然要把我送走。这又算什么？”
周纪淮从来，没有见过乖巧的兔子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一时稍怔。
“我知道您担忧我的安危。但是，您不可以这样——这样轻易地捡回来，呵护几个月，又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扔掉……您不可以这样对我。”
杜曼只越说越难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先生。您可以割舍我，我却不能离开您。”
“没有谁离不开谁。”
“有——就有！我离不开您，一分一秒都不行！”话音刚落，小姑娘立刻耍赖似地，在他怀里哭嚷起来，“如果您不要我，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公寓，还留在别墅里？为什么要又给我希望，又戳破它——您还不如开枪把我打死好了！”
“杜曼只。”
周纪淮头疼地呵斥一声。往常，她总是会很快蔫缩下来，但今天，小姑娘一扭身，爬到床边，竟然从抽屉拿了一把枪出来——那把他最开始，考验杜曼只的枪。
“先生，您也来选一次吧。”
杜曼只抖着手，把沉甸甸的枪塞进他的手里。
“你威胁我？”
周纪淮的脸色顷刻一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阴戾怖人。
讲话声，也彻底冷然。
杜曼只不敢看他，低着脑袋。
“……对，我就是……威胁您。”到底还是害怕，杜曼只声音里掺着哭腔，吐出最后那两个字，也发抖——可她还有什么能，什么值得失去的呢？她哽着声，把脑袋凑近枪口，“您选吧，由您选择，到底还要不要小只。”
“不要就……给我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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