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惨败
八十三
小西把一份辞职报告，放在饮食公司刘经理的桌子上。
小西接受母亲的教训，一参加工作就开始争取加入组织。她上班勤勤恳恳，思想汇报月月写，对上级命令绝对服从，因此在40岁之前，小西就加入了组织，不久餐厅老书记退休，她便接了班，从切菜切肉的灶间，坐进了办公室。
可是近年，餐厅来了一位年轻的经理，小西的日子就难过了。书记说了算，还是经理说了算，这个问题把这家国有餐厅闹得乌烟瘴气。
随着民营餐厅的兴起，国有餐厅开始不景气。有能耐的员工，纷纷跳槽，餐厅效益直线下降，上级单位为了减员，便有了提前退休政策。有20年工龄者，都可以申请内退，45岁的小西符合这个条件，思忖再三，小西便索性激流勇退。
小西对总公司的经理说，我可折腾不起，那年轻的小经理，今天要搞竞聘，明天要搞股份制，说国营餐饮以后都得姓“私”，还组织大家去参观北京第一家民营餐厅。真要餐饮店都变成民营，资本主义不就又复辟了吗？
经理痛痛快快接受了小西的辞职。他说，改革就是要把服务业都私有化，餐饮业要还是大锅饭，早晚大家都没有饭吃。过不了多久，国营餐饮就会退出历史舞台，服务业都会变成私人企业，我和你一样，开始也适应不了这个大地震，可是必须适应。你退了好，安全了。45岁就回家养老，是体制内多大的红利呵！欧美国家都是65岁才退休，有人熬不到退休就翘了辫子。还是社会主义好！退休后公司每月给你交社保，还给你几百块钱生活费，钱不多，吃饭足够了吧？
这一番话，让小西听着舒服多了，原来自己不是被逼走，而是无意中捡了个大红包。
小西走出公司办公大楼，留恋地回头望了望这栋熟悉的大楼，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她来到服务公司时，这儿还只是几排平房，后来才盖起了办公楼。这栋大楼见证了她的成长，和她人生辉煌，如今她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这栋大楼却依然挺立着。小西想，用不了多久，这栋大楼会不会姓私了呢？
刚退休时，小西每天一觉睡到自然醒，很是惬意，可没过多久，她就睡不着了。每天除了买菜做饭伺候儿子和老公，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最主要的，是她开始觉得钱紧，每月几百块生活费，不够买几次菜，给彬彬几次零花钱的，彬彬虽然学习极差，花起钱来可不含糊，名牌鞋子名牌衣服一样也不落下。
李进不给儿子钱，彬彬就向母亲要。小西只得数落儿子一番，再拿出小钱把儿子打发了。彬彬不够花，就找小梅要，当姑姑的疼爱侄子，出手大方，几乎有求必应。一来二去，彬彬对姑姑比对父母更亲。
八十四
周末，小云总是在招聘市场挤来挤去，每次都是一身疲惫，无功而返。她也按照地址，跑了很多报社，可每次得到的都是拒绝。一批批全日制新闻系大学生走出校门，很多年轻女大学生都找不着工作，没有年龄优势和学历优势的小云更是极难有希望。
再找不着工作，我就去景山公园学跳舞了。小云对老三说。
你干嘛不去企业报看看呢？老三说。
企业报，没有关系哪里进得去？我们厂办公室里坐的，都是头头脑脑的关系户，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才不会用我。听说，没有关系，送礼都进不去。
小云说。
老三说，厂报不行，去公司报纸碰碰运气呗，实在哪儿都不成，再去景山公园跳舞也不迟呵！
小云想，老三说得也对。我苦学了五年，千辛万苦才拿下了文凭，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呢？
她说，我就去上级公司小报一趟。
带上你在妇女报刊登的那文章。老三叮嘱。
小云把那张有她文章的妇女报找了出来，小心地放进简历文件夹。
第二天小云上中班，上午就去了上级机关企业报。小云走进那堂皇的大楼，心咚咚跳了起来。她有点儿后悔，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女工该来的，她的位置，应该在油污的机床前。可既然来了，她就逼着自己往前走，按指标牌上了五楼。
当她轻推开华夏机电报总编室的门时，紧张得似乎要窒息了，她只想赶快跑开，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20多年的底层生活，摧残了她的自信，她再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
埋头在稿件中的一位老者抬起头，姑娘，你找谁？
正是这一句“姑娘”，激起了小云的自信，原来，她还年轻到可以被称为姑娘。她不知道，十几年读书做工的紧张节奏，奇迹般地保持了她的青春。光洁的额头，健美的身材，清秀的面容，清澈的目光，单纯的表情，和她20岁时几乎没有差别。
我找总编。小云鼓起勇气说。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老人问，从稿件堆中直起身子。
小云见到一张朴实的面孔。总编头发花白，可依然双目炯炯有神。
听小云说了来意，总编并没有立即把她打发走，而是客气地请她坐下，打开她带来的个人资料。他翻到了那张妇女报，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了，把报纸又轻轻放回文件夹。
总编说，你这篇文章，比你的文凭更重要。看简历你是东北兵团知青，我们报社有一位兵团知青，也是下边企业调上来的，他特别能吃苦，出稿量是报社最高的。你肯定也能吃苦，才能又工作又参加自考。我们这家内部小报，最近申请到了公开发行号，马上就要全国发行，我想带领大家做一份真正的新闻纸，报社现在的确很需要人。
小云紧张得几乎屛住了呼吸。只听总编又说，可惜，我们现在没有编制，不久前一个编制给了一个新来的女大学生。她是机关老总的孩子，我们必须要接收。你还是再去别的报社看看吧。如果未来我们报社有了名额，又有需求，我们会和你联系的。
又一次失败。
不过，小云依然很感激，至少总编没有一句话就把打发了。
出了公司大门，小云骑上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慢慢向家的方向骑着。头上是蓝天白云，她想，奋斗终于结束了，虽然是一场惨败。周末我可以去景山公园跳广场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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