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怀疑
早在见到陆锦华之前，甚至可以把时间追溯到苏醒后不久，楚扬就对罗威博士的团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儿时被绑架的经历，虽然令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却也让他比常人更加警觉。
配合罗威博士的团队进行“心理复健”时，他们曾给过他一张虚拟世界人名表，让他写出对应的现实人物。他们说，这样可以辅助他认清现实，更加快速地从虚拟中走出，同时也能帮他们完善研究，一举两得。
虚拟和现实两相对照，他发现自己只能对上有限的几个人。
难道对不上的那些都是npc么？楚扬不相信脑科学家可以把npc设计得如此生动具体、鲜活饱满。而且，既然是有助于治疗，科学家为什么不直接把人物区分开来给他这个病人解释说明，而要由他本人去确认呢？
清冷“瑾瑶”的话始终徘徊在脑海，他起了疑心，于是只确认了自己的亲哥哥楚执。余下的人，无论罗威博士他们怎么引导，他都以“忘记了”搪塞。
他们又教他回忆的方法，他装模作样地照做了，往往“回忆”到一半就犯起病来，打断辅导。
楚扬在回忆时“犯病”，罗威博士比谁都相信，也比谁都紧张——毕竟监控器后面全是他家的安保。
罗威博士的“相信”源自对信息的充分掌握和自身的知识、经验积累。
楚扬小时候曾被哮喘困扰多年，心脏也不太好，被救回楚家后，一检查，发现竟还得过肺病、断过肋骨、大脑甚至受过重创。根基受损的身体养得再仔细，终究还是较常人差了些。
身体状态不好的男人，心理上往往也不那么健康。
刚回楚家的头几年，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治了几年，虽然基本正常了，但孤僻、阴郁、偏执、脆弱的性格也基本定了型。
心里缺少阳光，身体便很难健康。
如此恶性循环下来，所有人都对他刻意关爱，似乎觉得他的身体有多残破脆弱，精神就有多残破脆弱。
据罗威博士的团队说，他们做过无数轮实验，像他这样，只一轮就神智错乱的，到第四轮干脆迷失了自己的，也实在不多见。凭他们的经验，只能说明楚扬是真的“弱”。
这些话是治疗时说的，被方医生失口说给了他。
楚扬犯了几次“病”后，罗威博士只得改了策略，在日常辅导时，见缝插针地夹带点私货。
可是，只要触碰到虚拟中的关键内容，楚扬就把“敏感脆弱”发挥到极致，先是情绪失控，进而呈现出犯心脏病的前兆。然后，整个辅导就被冲进来的安保和家庭医生打断了。
如此“辅导”了三个月，楚扬半点漏洞信息都没让科学家们得到，自己却搞明白了整个“治疗”的原理和过程。
罗威博士不遗余力地反复试探，显然极度渴望填充那些漏洞信息，可是，楚扬回想不起虚拟经历，给他带来的安心又似乎超过了遗憾。
他甚至时常安慰楚扬，把虚拟经历忘掉也是一种正常的实验反应，忘得越快，投入正常生活也越快。
这种矛盾的反应，十分地耐人寻味、引人怀疑。
楚扬的怀疑是真，想把脑神经技术商业化的打算也是真，周密思考了两个月，向可疑博士发出了游戏科学顾问的邀约。
他给的非常多，但可疑博士却是拒绝的。
不但可疑博士拒绝，可疑团队成员们的脸上更是一左一右地跳出“冒犯”二字。
楚扬见状，便报出了一个新的数字——那是游戏收入的分成比例。
有人脸上的“冒犯”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纠结”。
可疑博士却不松口。
“楚先生，您的提议十分有吸引力，我们的实验确实还是个孩子，只有长期稳定的资金源才能让它长得更高、走得更远。但是，我们都是有追求的科学家，把科学商业化到游戏这种无益于教育的领域，确实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楚先生，请您理解。”他如是说。
楚扬表示十分理解，诚恳地说：“我们不会窥探你们的实验数据，只是想借助你们的技术和方法。游戏上线后，我们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同大家共享数据、共同分析。完善游戏和完善研究两不误，我们甚至可以相互促进。还有，游戏将融入教育元素，各位科学家在内容方面有什么想法，正好可以提出来。”
可疑博士沉默片刻，便语重心长地对团队成员说：“我明白，你们都是有追求的科学家。但是也请你们换个角度来看，我们的实验还只是个孩子，只有让它成长起来，我们才能实现伟大的科学理想、造福人类！”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中有慈父般的期许和慈母般的温柔，没人会怀疑他对实验这个“孩子”的感情。
楚扬也不失时机地顺水推舟：“游戏不会偏离你们的实验框架，开发过程中，我们的内容团队一定尊重各位的意见，你们觉得哪里不妥，随时可以提出来。我们架构好的新内容，也会同科学团队共享。”
这个台阶铺得非常合腿，于是事情就这么成了。
楚扬游说科学团队时，一共抛出了四个诱饵——金钱、分成、数据和内容。
他常年被心理医生观察，自身也练就了观察人的本事，从科学团队的反应来看，真正打动他们的，是数据。
这就更加可疑了。
罗威博士对游戏头盔反馈回来的数据十分关注，而楚扬则对罗威博士的“关注”十分关注。
别墅的地下室，透过监控，他问陈开：“你看，这位博士盯着玩家数据的样子像什么？”
陈开仔细观察了片刻，斟酌道：“像个科学家在盯着他的实验品。”
他又问丁奇：“你觉得像什么？”
丁奇冷不丁被问到，眯着眼睛沉吟道：“像老方盯着我的胸……肌。”
楚扬和陈开齐齐白了他一眼。
陈开没忍住，送了他一句：“他还喜欢盯着你的屁股，呵，臀大股。”
丁奇手臂微动，又迅速克制住了，整个人却明显绷得更紧了。
楚扬轻嗤一声，冷飕飕地说：“像只狐狸在盯着养鸡场的鸡。”
楚扬提议做游戏时，原来的怀疑一半在实验方法，还有一半在他的记忆上。
虚拟中的一些人物太过鲜活，却又找不到现实中的原型，他直觉与被绑架后遗失的记忆有关。
虚拟中，他手刃萧琰，势必对这个人怀着极大的仇恨，他憎恶萧泰、敌视阿那孛、腻烦赵玉嘉、认可塔娅，他的好恶真实饱满、清晰明确，这些人不应该只是npc。但是在现实中，他又找不到这样的对照。
他甚至对素未谋面的快穿者“威烈帝”，也怀有矛盾的感情，既鄙夷又尊敬、既排斥又亲近、既怨怼又感激，出奇复杂。这样复杂的感情，只可能是在复杂的现实中，日积月累形成的。
实验只是触动了他的记忆，却没有把它们激活。
对于找回失去的记忆，他本没有什么执念，但是，这段记忆似乎同那个“npc爱人”息息相关，让他无法忽视。
潜意识里再深刻的渴望，终究脱离不了现实经历。
在现实中，他离群索居、孤僻冷情，没有交往对象、没有过亲密关系、甚至没有过异性朋友。他没有与人负距离接触的直接经历，也没有什么陪产、育儿的间接经验，他哪来的想象力，把一切想得如此逼真？！
可是，只要一开始思考虚拟经历，“她”的身影又总会挥之不去，与“她”共同经历的一切都无比熟悉、无比自然，仿佛他真的经历过一般。他被绑架时才只有13岁，回到楚家时还不到15岁，他哪来的这些经历？！
他的记忆不诚实，身体却很诚实。
午夜梦回，他辗转难眠，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关于“她”的记忆是甜的，思念是苦的，感受却是直接的、热烈的。
即使是在最为萌动的青春期，他也不曾像如今一般，只要一想到一个人，就血脉喷张、欲罢不能。
这般极乐的感受、这般食髓知味的贪恋，仅靠刺激神经元就能自我达到么？就能被身体如此深刻地记住么？他不信。
他对“她”的感情真挚热烈，思念如疽附骨，渴望如火焚身。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她”，潜意识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他、提示着他，“她”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只要解开记忆的迷局，就会出现。
靠区区一个游戏找到一些人，或者被一些人找到，显然是不现实的。但只有通过游戏和充满某种隐喻的游戏情节，他才能反复进入到有这些人名字的场景，如同在虚拟中那般，在某个片断的闪回中找到记忆碎片的蛛丝马迹。
科学团队固然可疑，但楚扬彼时怀疑的只是他们的研究和实验目的，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游戏上。
他在游戏里沉浸了几个月，始终没有一星半点的火花闪现。
当陆锦华出现后，他才陡然意识到，也许他猜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对不上的那些人设可能真的是npc，真正的问题出在实验的数据源上。
治疗他时，用到的是实验数据打造的npc，也只有这些被罗威博士视为核心机密的数据才能触动他的记忆。
那么，那些数据，究竟从何而来呢？
实验早期的样本究竟是什么人？
他与这些样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他失踪的两年多，究竟在哪儿？又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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