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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蒂落


似是要印证“君无戏言”一般,隔日天光未亮,瑾瑶就发动了。

        众人巴巴地看着楚扬,他却没有离开的自觉。

        他是亲王,是这府上唯一的主子,他不走,谁敢赶他走?

        稳婆们求助地看向瑾瑶。可她更是全无半点通情达理的样子,反而拉着楚扬的手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呼着痛、叫着怕、要他陪。

        楚扬坐在榻边,握着瑾瑶的手,一声声安慰着她,让她相信他舍不得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会一直陪着她。

        稳婆们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徐嬷嬷。

        徐嬷嬷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反正产程还长,王爷在外面等跟在此间等也无甚区别,你们自去做事便是。”

        稳婆们无奈认命,只得依次上前给瑾瑶捶肩捏腿、摸挲腰背,格外卖力。

        瑾瑶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楚扬问她哪里难受,她只说浑身都难受,问她怎么难受,她又说不上来,只是不停地哼哼着“难受”、“疼”。

        楚扬跪坐在榻上,握着她的手,小声哄慰。听着她的抽泣声,只觉得每一分呼吸都是颤抖的痛,唯盼孩子们能懂事一点,让她早点结束这痛苦的折磨。

        徐嬷嬷算着时间,让人端了参鸡汤煮的细面上来,又让夏荷仔细用小勺捣烂了去喂瑾瑶。

        “七郎”,瑾瑶费力咽下一口面,抽抽嗒嗒地问:“还要多久呀?我要疼死了……”

        “别胡说!”楚扬一边斥着她,一边看向为首的稳婆。

        婆子姓马,是四个稳婆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在达官贵人中素有口碑。

        马婆子斟酌了一下,小心地回道:“头胎会慢一些,照侧妃现在的样子,估摸着到夜里也就差不多了。”

        这日是阴天,瑾瑶疼得昏昏沉沉的,时间感早已混乱,只得求助地看向楚扬。

        此时刚至晌午,对上她可怜中透着期待的目光,楚扬话到嘴边便变成了:“已经入夜了,马上就好了。”

        瑾瑶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又委委屈屈地抱怨:“生孩子好疼,根本不是来月事那样。”

        她不通世事,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楚扬一点也不意外。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见她们都在眼观鼻、鼻观心地闷头做事,方才敛了神情,正要哄慰,却听瑾瑶问道:“是不是因为月事攒在了一起,才会这样痛?”

        楚扬低声回了个“是”,又一如既往地夸奖她:“玉儿真聪明。”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内疚和心疼。她自遇到他,便一直是这样,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在纸上绘出他最喜欢的样子,却不想,他的喜欢却让她承受着如此的痛苦。

        “我以后不要生了。”瑾瑶又咽下一口面,认真地说。

        “好!咱们以后都不生了!”楚扬答应得十分爽快。

        “不!以后,还要生。”

        “啊?还生?”

        变得这么快?

        “你还没生过。”

        “好好好,以后都换我生。”

        楚扬此时才不会去想他说出的话配上他的形象有多么违和,若是可以缓解瑾瑶的痛苦,再肉麻的话他也说得。

        反正此间也没人敢笑他。

        时间在更漏中不紧不慢地流淌,二更天的钟鼓声若隐若现,瑾瑶却仍在淌着泪,呼着痛,辗转着,哀求着,不得安生。

        “七郎……你帮、帮帮我。”

        “七郎……你快让、让他们出、出来。”

        “七郎……我受不住、受不住了啊。”

        “七郎……你、你救我……救救我。”

        她的眼睛已经肿成了纹,整个人犹如水中捞出的一样,句句呻/吟都令楚扬感到窒息。

        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他既不能替心爱的人分担痛苦,也不能帮她结束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除了“忍一忍”,甚至找不到别的话宽慰。

        莫名生出的挫败感令他烦躁不已,胸口堵得厉害。

        他寒着脸问稳婆:“她怎会如此痛?”

        稳婆囫囵答道:“近了近了,越近越疼。”

        楚扬听了,心拧得更紧了,这后面,可该是怎样的疼啊。

        徐嬷嬷适时端上参汤,楚扬接了过去,亲自去喂瑾瑶。

        刚哄劝着喂进去两口,就听到稳婆欣喜的呼声。

        “开了!开了!”

        楚扬手一颤,参汤撒到了身上。

        他缓缓起身,弯腰凝视着瑾瑶,尽量放平声音:“玉儿,我去换一下衣衫,你先照着她们的话做。”

        瑾瑶不肯松手,沾满泪痕的脸上俱是恐惧。

        “你别走,我好怕。”

        楚扬盯着两人合握的手,叹了口气,回身坐下。

        众人大惊失色。

        徐嬷嬷硬着头皮躬身上前,不待开口,就见楚扬俯下身,按着瑾瑶的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别怕,我马上就来陪你。”

        逃也似的,他迅速起身,却又被她抓住了衣角。

        “马上是多久?”

        “一盏茶。”

        “我怕。”

        “我会陪着你。”

        他递过帕子送到她嘴前,“咬着,别松口,按嬷嬷们说的做”,别开头,扯出衣角,拇指对拇指跟她按了手印,“不出一盏茶,我就回来。”

        楚扬立在门口,双拳紧握,入耳的俱是稳婆们铿锵有力、节奏分明的催产声。

        他怕听到瑾瑶的哭声叫声,这会让他心痛、让他心软,但真的听不到了,又觉得心头慌乱无比,像是要失去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

        这感觉让他恐惧,恐惧地不能自已,仿佛一场战事失了控。

        可这毕竟不是在战场上,他无法借冲锋陷阵发泻情绪,只得取了御赐的鞭子在院子里抽起了树。

        几鞭下去,竟抽折了一棵小树。

        他深感不吉,索性扔了鞭子,连灌了两杯凉茶。刚要灌下第三杯,就听得一声尖锐的哀嚎,一口茶直直喷了出来,呛得他满脸通红。

        他咳喘着,刚冲到门口,就撞上抱着盆走出来的丫环,被罩了一身血水。

        丫环瑟瑟跪倒在地,他怒喝了声“滚”,却也止住了脚步。

        半盆水浇下来,被风一吹,带出几分清凉,他的理智也回来了几分。

        虽然痛恨自己的懦弱,他仍是挣扎着去厢房换衣袍。

        灰白色的衣袍上晕着团团的红,竟比修罗战场还令他心怵。

        惨叫声隔着帘子传进来,长长短短,时高时低,像极了破城那一夜徘徊在旧朝宫城上方的哀鸣。

        那时的他,披坚执锐,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因着一个小女子生出这般忧和怖。

        那人仍在痛苦地唤着“七郎”,间或交杂着“救我”,听在他耳中,隐隐地变成了“七郎助我”。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二哥自厮杀中急急对他喊了句“七郎助我”,他便一马当先,杀出重围,杀义军,斩昏君,夺玉玺……遇见她。

        “楚扬……”

        一声高昂的呼喊让他回了神。

        呼声凄厉又无助,仿佛一把钝刀,割在他的心头肉上。

        楚扬冲出耳房,耳中只有婆子们的呼喊,却再无那人的声响。不祥之感升上心头,他再不作多想,一把甩开了拦着的众人,抬脚踢开房门,三步并两步冲入内室。

        绕过屏风,入目便是刺眼的红。

        瑾瑶倒在那一滩红中。

        马婆子探着身子,用帕子拭着血。一个婆子跪坐在里侧,端着参汤,捏着她的下颔硬灌。

        她的头歪在另一个婆子的手臂上,脸上覆着湿漉漉的碎发,如同破败的人偶,任人摆布,又如同衰败的蔷薇,片片凋零。

        楚扬几步奔到榻前,伸手就去探她的鼻息。

        鼻息渐凉,气流也太过缓慢。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几乎是全然不假思索地,他一把托起瑾瑶,捏住她的鼻子,埋头给她渡气。

        他的身上突然迸出万千道银光,将他二人包裹成茧。

        光茧之外,光影肉眼可见地流转、扭曲,人和物如墨迹般晕开,随着光波的荡漾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之间,除了光茧,再无一物。

        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光茧猛然大放光亮,一阵刺目的银白过后,房内的景象又恢复如初。

        瑾瑶呛咳一声,茫茫然睁开眼,无力地看向楚扬。

        “七郎?”

        “嗯,是我!”

        楚扬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偏头扫了一眼呆如木鸡的众人,厉声喝道:“都愣着干嘛?止血!换汤!”

        众人仿佛被按下了开关,纷纷行动起来。

        徐嬷嬷端了碗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就要卯时了,再拖下去,恐怕……”

        “够了!没有恐怕!”

        楚扬一眼瞥到漆黑的汤药,厉声打断她。

        他深知用药的结果,他不容“恐怕”,大人孩子他都要!

        他错开身,让稳婆跪回到瑾瑶身后,自己则坐到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强忍着心痛催促道:“玉儿,孩子就快出来了,你快使力,再使使力孩子就出来了!”

        瑾瑶摇摇头,自嗓子里挤出声音,模模糊糊的,似是“等”又似是“疼”。

        他知道她疼,可是,不能再等了啊!

        楚扬压着焦急,开始哄骗:“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疼了。你一直拖着就一直疼,你停下来一等,就又得重来。原本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生好,你总是停,就耗了这么久。”

        瑾瑶依旧不肯用力,气若游丝地说:“一……盏茶……好……好久。”

        楚扬想到他说的谎,心猛地一抽,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混蛋,可此时此刻,人命关天,他也只能狠着心强迫自己继续混蛋下去。

        他抚着瑾瑶的脸,语带哀婉:“玉儿,你说的要永远跟七郎在一起,给七郎生好多好多宝宝,难道都是骗七郎的?”

        “没……没。”瑾瑶委屈落泪。

        楚扬用力握住她的手,“那玉儿再用用力,快些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好不好?玉儿听话,再用一次力,听话,再来一次,就一次。”

        “你……在?”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在。”楚扬迎上她的目光,重重地点头。

        不一会儿,稳婆们的指挥声、催产声和瑾瑶的嘶喘声又响了起来。

        楚扬被瑾瑶按着手,不由自主地随她一同吸气、呼气、憋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个人就汗透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纱洒入室内时,稳婆们欣喜地叫了起来。

        “看到头了!看到头了!王妃再加把劲儿!”

        楚扬的精神为之一振,语气变得高亢:“玉儿快使劲儿!”

        瑾瑶咬着帕子,狠狠撑着他和婆子的手臂,整个人绷得死紧。

        她的脸憋得通红,纤长的脖颈上也爆出了青筋。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肉中,可他此时除了心痛也感觉不到别的痛。

        他随她一起憋着气,只觉得脑子里战鼓隆隆,周遭的一切亦幻亦真。突的,他感到手上一松,继而是一片雀跃的欢呼。

        “生了!生了!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喜得县主!”

        楚扬喜得差点跳起来,见瑾瑶又痛叫起来,才想起她腹中还有一个,忙又重新托住她。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室内响起了第二个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道喜声。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喜得……喜得……县主。”

        “翁……主?”楚扬木着脸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翁、县主。”稳婆们赔笑着脸,面面相觑,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失落。忙活半天,一个儿子没落着,她们的红封恐怕要缩水。

        “县主……县主……”

        楚扬又兀自咀嚼了两遍,方才大笑起来。

        “玉儿,玉儿,并蒂莲!竟真的是并蒂莲!”

        徐嬷嬷挂着一脸喜色,带着府内的丫环婆子整齐地跪下,又道了一次喜:“恭喜王爷王妃!喜得并蒂莲!”稳婆们虽不明就里,但也跟着跪了下去。

        楚扬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他抱着瑾瑶,头也不抬地派下赏赐。

        “府内本月派三个月月钱,年底红封双倍。院内每人赏银五十两。”

        新朝初立,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也要不了十两银子,稳婆们简直是狂喜了,跟着府内众人又是一番跪谢,把头磕得咣咣响。

        楚扬随意地挥挥手,又痴痴看向瑾瑶,满足中透着几分讨好。

        “玉儿,竟真的是并蒂莲呢。我们有两个女儿了呢,你欢喜么?”

        瑾瑶梦游似的点点头,嘟囔了一句“不用重生了”,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竟然还记着呢!真是个傻丫头啊!

        楚扬哭笑不得,又感动不已,又仔细嘱咐了徐嬷嬷一通,方才在婆子们为难的催请下避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迎着阳光,深吸了口气,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鲜血、眼泪、哀嚎、恐惧,那些揪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却又在转眼之间从炼狱的无尽折磨回到了人间的岁月静好。

        一天一夜的兵荒马乱,他心爱的女人终于平安诞下了他们的血脉结晶,这样的幸福感和成就感是所有的胜仗都不曾给予过的。

        老天爷对他终究是厚爱的,在他人生的第二十四个年头上,向他慷慨地降下神谕,用绽放赐他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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