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拾旧忆槐江重逢（三）
韩僭仲一手举着折扇，另只手捧着他平日最爱的那只匏樽壶，静静倚靠在半人高的榻椅左侧。季宓宁映眼先瞧见叔伯，紧接着又注意到先前见过数次的卞家三位女神，眼神蓦然亮起，瞪大双眼清脆唤道：“金家姐姐！你们怎么也在？”
如此称呼出口，众人便已知她记忆尚未完全恢复。那日扮作游医的时麒神色微微局促，双手紧张地握成拳，眼神期盼地望向了殿门处的季宓宁。
片刻之后，身后的尧岭入秦带着赵容疾几人踱步跟上，两位小神官自行迈入神殿，同神君、法尊他们站在一道，而除过立于原地愣神的季宓宁之外，赵容疾一行皆无人敢擅动进入。
“阿宓。”韩僭仲站直身体，朝小姑娘伸出怀抱道：“来，到叔伯这儿来。”
叔伯依旧是原先待她同掌上明珠般的叔伯，而卞如也已经步履轻快地走到她身边，亲切地挽住了季宓宁的手臂。
“好招福！快来！”
季宓宁的脑海中正回忆着那话本中关于招福的一切，她走到神殿中央，抬眼看了一圈诸位神君——有自己最熟悉的叔伯、金家姐姐、还有同那日一般身着红锦华服的十七、尧岭入秦二位哥哥，而还有一位则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有过印象的一位神君。
他配着精致耀眼的甲，腰间挂玉佩剑，头戴紫金发冠与乌木轻簪，生的则更是英俊无比、万中挑一。季宓宁胆怯地眨眨眼睛，抿起双唇，心头传来阵阵悸动，思绪十分混乱地垂下了眼帘。
“赵二公子，请进吧。”韩僭仲和蔼道：“都是见过面的熟人了，不必生分，若诸位不嫌，便请在我们日月陉喝杯茶，随意唠几句。”
门外四人身体僵劲着顿了半晌，季宓宁机灵地转身冲赵容疾道：“赵容疾！收菽！你们快进来！”
她余光瞄见了案几正中央处摆着的一只木匣，可目光却一直不敢往那位陌生的神君脸上瞧，季宓宁总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尤其是对方在瞥到她脑袋上梳起的两只发鬏之后，貌似就更不对劲了。
“招福。”时麒兀自清清嗓，温柔地唤了她一声，然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位都坐吧，我们尚有正事要办。”
待众人围成一桌坐下，卞如亲手为几位远道而来的人间稀客斟好了清茶，亲近和蔼地微笑道：“诸位请尝尝，这茶是我们几个老古董打上古便时珍藏的佳品，比武夷红袍更甚，希望还合诸君口味。”
赵容疾与季宓宁抬眼对视，见她轻松微笑，便索性率先拈起瓷杯浅抿了一口，随即眸光微闪，真诚且震惊地点头赞成道：“此茶清醇回甘，香高汤澈，确是难以比拟的好茶。”
听到有人如此夸赞自己的珍藏，卞如喜笑颜开地将茶饼从木盒中取出，向赵容疾展示道：“此乃昆仑千年古树所产，比那九龙窠陡峭绝壁上的几株还要名贵些，每年只五日可采，若沏泡得当，还能嗅见几种不同的花香。”
蔡上闻言，立即捧起杯子一饮而尽，边品边微眯着双眼解密道：“兰花柑皮，还有些淡淡果香，如此香清甘活，倒超脱了茶本身的味道！”
“蔡公子，你怎么懂这么多？”季宓宁抱着膝盖坐在神君身边，也端起茶杯尝了尝。她从小便跟着韩僭仲喝过不少茶种，但眼下也并没喝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齿颊留香十分提神，倒没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说起这位蔡公子，倒提醒了我。”沉默许久的卞娉忽然开口：“息鞅郡的阔绰公子，怎么也会和招福成了朋友？”
她此言一出，包括冯收菽在内的四人全部诧异地望向了还在咂着茶水的蔡上本人，季宓宁率先惊讶到跪坐在软垫上，歪歪扭扭差点把自己晃倒，却被身旁面无表情、甚至目不斜视从未往身侧看过的川沧神君一手稳稳托住，将她扶正了回去。
“阔绰公子？为什么是阔绰？”季宓宁道：“收菽，你知道吗？”
蔡上立即赔笑道：“没有没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就是个小小云游客！四方六郡南北为家，赏赏风物而已！神君们见笑了见笑了。”
入秦望向自己杯中芽叶舒展的茶水，抱臂不屑地扬起嘴角，下巴朝着冯收菽的方向微微一挑，转而调侃面色同他一样不善的卞娉：“草木女神，这姑娘不就是你当初抬手赐福的那位？如今竟有机会见面，倒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没遇到过的稀奇事儿。“
自开阳有赐福的传统以来，从没有哪个赐胎亲眼见过神君本人。此番算了沾了季宓宁的光，就连戴府出身的戴凌云也能同大家一起顺利通过槐江，到达神君们的面前。而卞娉则八成是看出冯收菽还被这混小子蒙在鼓里不知明细，横竖不忿开口点了蔡上一句，让他自己说出实话便是。
而蔡上原本就把自己的身世梗成个心结，开始山中初遇时没说，旅途中又不想坏了大好风景，被软禁在齐府时明明与心上人共处一室，却也魂不守舍忘了坦白，这一来二去拖到如今，被神君们一语点破，他实在是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冯收菽了。
“神君们所言何事？”冯收菽依旧温柔地侧目问他：“你从未向我提过自己的身世。”
“不是的收菽！我”
百无聊赖的时麒见他支支吾吾，干脆无奈笑笑，光明坦荡地替他回答道：“这位蔡公子，出身息鞅首富蔡府，大名鼎鼎的蔡廷硕是他父亲，而息鞅有名的神医蔡若水则是他二哥。他在家里排行老幺，往日息鞅郡总爱举行些大场面的典礼供奉在日月陉脚下，年年都是他们家出大头银子，金块珠砾鼎称玉石，好生阔气。”
“什么？！”
季宓宁立即卷起嘴唇愤怒道：“蔡公子！你爹竟然是整个开阳最富的商人？那你为什么一路上还蹭我们家赵容疾的吃喝！”
“”
除过韩僭仲与卞家三位女神之外，在场所有神君的脸即刻又黑了下来。
不仅是在息鞅一郡，只消提起蔡府的大名，整个开阳的老少大抵也都知晓——蔡家上至六代都是做药铺生意的行家，世代都会出一位悬壶济世的名医，挂着“蔡”旌的药铺更是开遍了六郡，向来童叟无欺、材纯价美。而生老病死又是躲不过的人生常态，因此药铺的生意从未断过，除此之外，更是归功于蔡家人都是些生意场中沉浮的英才，又有坚实的医术家底，财力便颇有着长盛不衰的架势。
追溯至蔡家先祖，则正有一位南岭神君当年亲自降下的福胎，也正是因此，才会启了往后的如此昌盛。
“不是啊季姑娘！你们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是刻意要瞒你们！”蔡上赶紧百口莫辩的红着耳尖，冲身旁的冯收菽认错道：“收菽，赵二公子，戴公子，我爹是蔡廷硕不假，我两位哥哥一位姐姐也都是人中龙凤没错，可我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噢！怪不得那日戴公子生辰，你直接送了幅那么名贵的《四野晨曦图》呢！”季宓宁冲戴凌云笑道：“是不是呀戴公子？”
戴凌云对上她的目光，如常般安静地点了一下头。
思绪万千的蔡上总算鼓起勇气，诚恳地牵起冯收菽的右手，接着委屈坦承道：“想来也瞒不过诸位神君的法眼，说实在话晚辈的外祖父母也是息鞅有名的富商，他们二老、包括我们蔡家的长辈，从小就千疼百宠着我这个年纪最小的重孙，想来我没被养成个纨绔浪子，已是日月陉保佑。加上成年之后，府邸产业我也没兴趣，便到处云游乱跑不着家，此番在临神遇见你们，方才真的交到了知心朋友，也遇见了毕生所爱，我是怕收菽知道了怪我没说实话，我怕她生我的气而已！”
没料到他竟当众示爱，季宓宁不怀好意地冲赵容疾眨了眨眼，随即又推波助澜道：“所以我们启程前，蔡公子你说要尽尽地主之谊，就是有打算要在到达息鞅之后向我们坦白喽？”
“季姑娘所言丝毫不差！”蔡上仔细观察着冯收菽的表情：“此事我迟早会说，只原本打算听收菽的意见，想来她若不嫌弃，我回去便即刻向祖父坦白，我们蔡家定会备了重礼万金，风风光光去到凤栖，向郡司冯府下聘礼。”
一旁面无表情的冯收菽轻声打断他的豪言壮志：“好了，这是我们二人的私事，待神君们交代完正事，再行讨论吧。”
“那”蔡上懊恼地咬咬唇，果然听话点头道：“好！只要收菽你别生我的气，要我怎么都成！”
依然歪歪扭扭跪坐在神君身边的季宓宁清脆笑道：“蔡公子！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是看出来你的心意了，简直天地可鉴，绝对是真心呢！”
蔡上一看季宓宁竟然如此懂自己，不自觉又来劲道：“先前旅途中身无分文，多亏赵二公子帮衬，待我回到府上，定要重谢骠骑府才是！”
“倒也不必你们蔡家去谢。”尧岭插话道：“这位蔡公子，你们家再富得举世无双，也比不得他们骠骑府阵仗大，衣食住行该蹭便蹭，何必赘谢？”
他本是随意接了一句蔡上的话，谁知一直沉默不语的川沧神君忽然直直抬眼望向赵容疾，微微启唇道：“看来一郡之主，不仅照料得了堂堂蔡府的公子，也照料得了住在陋巷里的陌生姑娘，当真慷慨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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